和邑

不写了。(真的)

【酒茨】卖酒

-女装茨出没,红叶出没

-1.7w一发完

-私设如山,ooc我的

  

  

  

一、

  

  大江山众鬼原为十里八乡最煞一伙恶徒,传闻它们挖人心骨食人血肉,才引得那山头上乌鸦啼鸣、鹰鹫盘飞。

  这传说自然不是一两日才来的,众鬼之名阴云般笼罩丹波国数代,如若在市井中稍一提那些鬼的名号,必有数者围来堵人口唇。

  无人敢自那山脚下行过,荒草乱石无灯火也叫这山更加鬼气森森,恰佐证了几代而来传说。

  然山中众鬼沉寂许久,数年不见异样。直至摄津源氏嫡幼子出生那日,大地忽而剧动,大江山所在之向厉鬼嘶嚎声阵阵,似有至邪之物自那恶鬼山中钻出,搅得天地不宁。

  常人只以为是恶鬼下人间来寻血食了,一连三日街坊门户紧闭,丹波国上下死寂一片。这番异动自然也惊动了丹波国旁侧的摄津国与平安京,众多阴阳师家族都将目光投向此方——被乌鸦与瘴气包裹的大江山。

  自数十年前大江山退治一役后,山上众鬼再未入人间作乱过,就连曾极负凶名的大江山鬼王也已殒命。那以后,便没什么阴阳师关注这片鬼蜮。

  大江山怕是数年未有此般动静了。各地阴阳师,尤其那摄津源氏,纷纷派遣族中弟子前往探查。然一众人马破过法阵妖气来到大江山脚下时,却只见山体横亘一条极深裂隙,仍在不断向外迸出碎石,囚笼般惑人心魄的黑雾已散得七七八八,留下满山枯木杂草。再往山顶去,也只见一座落满灰的铜铁大殿。

  偌大一座山上,竟无一只妖鬼。

  返程山外二十里才有一处荒村,村头一座小桥,桥板下溪水早干涸殆尽,留下一条满是灰土与落叶的沟渠。若直行过马儿要绊倒,因而来往此处必要过桥。

  这桥边住着荒村里头唯一一家独身女,乃是一枯颜老妪,每日摆一只酒坛在桥头。若有人靠近此处,她便操着一口干巴巴的嗓音,唤上几声:“可要酒哇?香米酿的好酒。”

  阴阳师众人自大江山归程时,未作符咒掩护,自然被这老妪瞧见了,她一手端着酒碗,又要唱卖时,一切动作忽然都顿住了,诸般笑容皆僵在了脸上。她手中的碗都掉了下去,磕在地上,裂作几瓣。

  老妪不顾泼洒在衣袍上的半碗酒水,半跑半摔拦在了木桥前。队中领头之人连忙住马,蹄铁扬起一片灰土,几乎将桥那边的人埋没了。

  桥头老妪目光烁烁地望向马上那鹤纹狩衣的少年阴阳师,颤声问道:“晴明大人……安倍晴明可在此处?”

  刚巧打头这几人皆是来自京都,为首正是安倍氏族中人。少年并不因被阻拦有何恼怨,坦诚答道:“师祖正在家中闭关,不曾前来。”

  “我都要没了呐,晴明大人……”

  老妪呐呐念了一句,颤颤巍巍地退开让路。众马踏着沙尘扬鞭而去,高风扬起桥头破破烂烂的酒幡,只在稍纵即逝展开的褶皱里,能看见一片小小的红枫叶。老妪将手在围兜上擦了擦,回到那酒坛边,继续向来往的寥寥行人唱道:

  “可要酒哇?香米酿的好酒。”

  

  

  桥头那卖酒老妪家中,不知何日来了一位妙龄少女,整日素衣芊芊,唱卖时更有玉手铜铃音。老妪一日日出现得少了,后来卖酒的便只有那少女,她将终于卖空的酒坛擦洗干净,合上圆木板盖,回到屋里时,老妪正坐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卷书。

  “你还有多少妖力?”

  少女才进屋合上门,额上忽然生出一对红点,慢慢冒作了顶在额上的完整鬼角。她满身的装束倒没变,只是短短两只红角与黑底金瞳能看出非是常人。若有阴阳师在此地,便能认出那金瞳的真身——消失多年的大江山鬼将,茨木童子。

  老妪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这才珍重地将书页展开,托到茨木面前。

  展开的那页上,铺放着一张完整的红枫叶。

  “麻烦你把它带给晴明大人。”老妪言道,捧着书的手颤抖得厉害,“妾身会永远感谢您。”

  茨木把书页接过来,稍触碰了一下那片叶子,它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有的只是一些纯粹的妖力。它完全是由妖力凝结的。

  前些日子,他刚刚来到这座勉强能卖酒的小村时,这个女人还笑话过他,说他浪费妖力。现在看来,他两个差不了多少。

  茨木轻哼一声,用一层浅浅的妖力将叶子包覆起来,合上书页。老妪像是了却一桩心愿一般,缓缓闭上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余下的妖力不多了,能够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大概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时辰。

  茨木坐在小屋另一角的蒲团上,掰着指头数他今日卖出多少碗酒。

  不同于已经完成的红叶,他的宿命才刚刚开始不多久,他还要在这桥头不知多少年岁,才能攒足那一张誓约所耗去的力气。属于茨木的善恶果报才刚刚开始。

  而红叶此时已至大限了,她轻声哼唱着不知来处的歌,两只枯瘦的手也作翩蝶状,来到茨木眼前。

  茨木一下忘了他刚才数到哪。

  那双手上的褶皱一点点复又消散了,素白柔荑上光洁一片,方才灯枯油尽的老妪不知何时变作了红枫林中的绝色鬼女,茨木却能察觉到她身上的妖力一点一点消散,又自妖纹绘眼描眉的妖怪变回了人相。

  鬼女为人的时候,模样居然有几分清纯。不过这般纤纤娇女的模样只有一瞬,她只来得及对茨木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未言,便从头自尾变作扬灰。

  鬼女红叶原来不是红枫所化,她少时也曾为人,不知如何才成了名扬一方的妖怪,如今又在这野村荒地中化了烟。

  居然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茨木倒没有多少哀戚之感,他虽为鬼子,却不通人道,此情此景不过让他稍想一想自己的结局罢了。

  红叶从前为人,若没了妖力,自然是以人身死的。可他从来不曾当过人,他的妖力若散尽了,是以什么模样死呢?

  是少时鬼子的模样?还是非人非鬼的模样?

  无所谓什么样子,只要不变得太多就好。若他完全改换了样子,他挚友认不出来的。

  

  

  原先那卖酒老妪死了,接任的是她一个远房后辈,单瞧皮相至多及笄的少女。砍柴猎野的村民若过此处,必要上那处买一碗酒喝,只是这买酒的规矩却怪,少女不收银钱,只问人讨血。一碗酒换一杯血,隔上一日来,又有满缸清酒供上。

  若不是这村不远便是大江山呀,她必要被人当妖怪捉了去。

  然如今已没有人怕大江山了,一众阴阳师往大江山探考过后,百姓都知道,大江山早空置了。鬼王身死,鬼将以满身妖力殉葬,杀死了十里八乡所有的妖怪,亦将那山体劈开,所有宝贝皆毁了去。

  既然复不成仇,便玉石俱焚,确是妖怪的做派。

  途经此处的旅人日渐多了起来,除却一些零门散派的阴阳师上山寻妖怪尸首外,山野樵夫也上山去碰运气,搬山卸石将土刨了个遍。

  谁不知道当年这山上的妖怪四处搜刮抢掠,囤积了不少宝贝。山上那大殿虽垮塌了,鬼王宝库却还不曾被人发现,他们满山去刨一刨,指不定就能发现些前人的好东西。

  全被毁了?他们才不信。

  来来往往的人皆自枯河桥上过,稍有些兴致的便会停下马来,向桥头那少女讨一碗酒喝。规矩依旧不变,一杯血换一碗酒。收来的血会被那少女倾倒入一旁小些的酒瓮中,不过没人在意这些酒会被如何使用,左右一个漂亮女子,又不是妖怪,不会有什么坏心眼。

  有捧场的,自然也有不买账的,恶徒猖匪要将酒碗掀了,流寇非但不付钱,还想将人也抢了去。

  茨木原想一通妖火烧个干净,但思及他现在一身妖力皆要用来复活鬼王,便熄了作乱的念头,假嗔一声摔坐在地上。

  只要那些个登徒子再行不轨,他便使毒粉一洒,既能了事也省力气。

  茨木袖中鬼手已攥上一把毒粉,正等着人送死,却忽然有一把剑自众人身后飞来,直将为首那个捅了个对穿,腥臭血液也被无形屏障遮住,半点没落在茨木身上。

  众人身后,正在那木板桥上,一人白发黑袍,手还未收回去,背上剑鞘亦空空如也。仔细瞧来,那人竟是一身阴阳师打扮。

  “酒家,快打壶酒来,我家少爷要到了。莫管这些胡糟人!”白发少年手臂一扬,抛来只酒葫芦。茨木顺顺当当接下,酒提子上下翻动稳稳当当地灌满了一壶,好像压根未经过什么性命之忧似的。他不抬眼睛,他知道那阴阳师正望着他。

  那阴阳师年岁不大,却似乎也学艺不精,丝毫没瞧出茨木女袍下掩藏的真身。他还跳下马来,一手将那流匪尸首料理了,便转来与茨木搭话。

  “酒家,你如何在这荒山野岭的做买卖?京都之中当热闹许多。”

  茨木眼也不抬,敷衍道:“此处人少。”

  怪异的答案。

  阴阳师并不放弃,又来问一句:“那你为何要卖酒,不去做些旁的事情?”

  以此子姿色,入宫廷捡个女官当当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行此道,亦有无数多种别样活法,总好过在这枯河桥边吃灰卖酒,满面尘霜。

  “吾在此,是为还债。”

  “人情债?或是银钱债?”那少年问完这句话,忽然被身后人提领子拉了回去。茨木躬身将酒奉上,眼底只能瞥见那人与少年相仿的乌衣袍。

  两人面都未互相看见,匆匆对了一礼,一长一少便策马离开了。

  茨木一手按住隐隐颤动的压制符文,眼睫低垂,轻声道:

  “还命债。”

  

  

  夜间点数之时,茨木才发觉血量少了一些。非是路途中遗漏损耗,而是他今日遇上那阴阳师之时,专注压制妖力,全忘了收酒钱。

  点数过后,他此时早没工夫再去追算那阴阳师方位了,便以鬼手上锋爪隔开掌心,淌了一杯。

  积蓄一日的酒瓮再启时,已是满满一坛猩红色,茨木沾些血,在地上绘了长简易符文,将血尽数倒入其中。原本泥地此刻却像无底一般,未见一丝满溢或溅出,甚至在满坛倾倒完后,还如惊波一般涌动起来,直至茨木将桌上最后一杯血倒入方才止息。

  此阵吞噬鲜血,行法时还要将他妖力一并吞了去。待他还债越多,余留妖力便越少,终将消失殆尽。

  到那时,便是鬼族之王酒吞童子苏醒之日。

  清早落了一场白霜,此乃秋末冬初之兆。大江山探宝热潮总算消退了些,无怪乎这般,凡来此处的无论贵族平民,抑或些咒术大能,没人在山上寻到什么宝物,反倒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迷了道。若追溯马蹄印,便会被引向山体中那处巨大的裂隙。

  热闹只热闹一阵,枯河桥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但不论兴衰,茨木终究都在那处卖酒。

  这便是他如今的宿命,卖九百九十九坛酒。

  酒坛启盖,香气自缝隙中缓缓溢出,茨木一手端着碗,极敏锐的嗅觉闻见了酒香之下隐藏的气味,是血。

  茨木抬起头,看见一大颗圆润的血珠被咒术拘着,正正飘在他面前。施咒那人衣袍他认得,应是欠他酒钱那个。

  “你本事不差,却只用这般诡计过活吗?”

  茨木没吭声,将血收进坛里,为他舀了一碗酒。那人将碗接过,扬起衣袍自顾自地跃到桥栏上蹲下,一口口饮酒。茨木只当没有此人,仍向寥寥来往的过客唱道:

  “可要酒哇?香米酿的好酒。”

  那阴阳师将酒喝完,陶碗一丢,正正落在茨木手边,晃晃荡荡滚过几圈,端正立好。他又将背上木剑取下,抱在怀里,瞧着茨木忙忙碌碌,一声也不出。

  茨木忽然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他还是罗生门恶鬼的时候。那时他性子比现在顽劣得多,常在罗生门前那座枯河桥上,也像如今这般化为女子。

  那时却不是为了卖酒,而是与坊中为花女纹身的三尾狐妖打赌。

  若他赢了,得一碗酒;若他输了,三尾狐便在他身上纹一样印。

  罗生门恶鬼由此就变成了罗生门艳鬼,他的这桩花事倒比恶名还更广为人知,连邻畔丹波国的大江山鬼王都被这名头引来。

  虽然茨木后来才知晓,这女相游桥廊的馊主意原本就是酒吞出的。是这不正经的鬼王托狐女诱他上钩,又在他肩背上纹了只鬼葫芦。

  当年原本孤身的茨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拐上了大江山。待他琢磨出不对来时,已在用他那巨大鬼手笨拙地给鬼王盛酒了。

  酒吞也有这样的好功夫,能将酒碗稳稳地丢进他手里,一次都不失手。

  “来我麾下吧,我能给你一隅栖身之地。”阴阳师跳下桥栏,一步步地走近,已将符咒捏在了手里。

  茨木那只残缺的右手立时化为虚影,紫黑色的妖力化为瘴气自断口溢出,凝为一团骇人的光球。这若抛出去,一座孤村都要夷为平地。

  那阴阳师却像算准了茨木不会出手一般,敞开双臂笑道:“我虽不及安倍晴明,在族中却也有些声望。你若要财富,要名利,要力量,我都可以给你。”

  茨木眼睛也不抬,低声反问道:“吾为酒吞童子副将,会缺这些?”

  阴阳师哈哈笑了一阵,魔怔般地念:“茨木童子…茨木童子……果真是你!”

  那唬人的紫光一点点暗下去,茨木眼底此时已转为了乌黑色,口中獠牙与额上鬼角也缓缓而生,由少女顷刻间化为了厉鬼模样。而那阴阳师也自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茨木原以为他要强定契约,正准备殊死反抗时,符纸上的东西却让他停下了动作。

  那是一张已契定好的召唤符纸,只要向其中注入阴阳之力,便能召唤麾下式神。而那上面写着一个茨木无比熟稔的名字。

  「酒吞」

  妖鬼名字不比人类,大多乃是化妖的一刻自有的,基本与化妖的契机,以及原身原型有很大关系。就如他为鬼子时生自茨木县,便叫茨木童子,酒吞童子嗜酒,又有了一个贴切的名号。

  那这酒吞……莫非也嗜酒不成?

  茨木知道,这个「酒吞」自然与「酒吞童子」不同。他正赎买着酒吞童子的性命与罪孽,那鬼王再如何薄情,也不至于弃他于不顾,就那么复生逍遥去了。

  这个不可能是酒吞童子。

  “这张召唤符来自三途川,彼岸花亲手将它交给我,要我带给……”

  “带给茨木童子。”茨木补充道,忽然笑了。

  他先前在冥府一通大闹,倒叫地上地下两世都知道了鬼王身殒之事。就连一向不理人间俗事的彼岸花都替他记挂着。

  这算个什么道理。

  “汝走吧,此物留下。”茨木此时已恢复了大妖模样,乱绒似的长发披满背脊,三根发辫束在身后,一团妖力直接将那符纸掠了去,又在桥头丢下一只铁箱。

  妖怪已不见了,只留风还在此处嘶吼着。阴阳师打开铁箱,小山似的金银从中滚了出来。

  

  

二、

  

  他自被唤醒那日起便跟着茨木童子了,他知道自己也是妖怪,但他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们是这附近唯二的妖怪,每日所做之事便是变装、卖酒。茨木化作少女,他鬼相原本就不显,只消用压制符将外溢的妖力封住,凡人自然看不出他们是妖怪。

  茨木便这样日复一日地卖着酒,时节好一日三坛,时节差三月一坛,许是这般日复一日的苦做工太无聊了,茨木终于在某一日,给他取了个名字。

  酒颠童子。

  这名字可不好形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他觉着,总有点像另一个传说中的妖怪。大江山曾经的鬼王,酒吞童子。

  不过酒颠知道,茨木曾经是大江山的鬼将,也是传说中的人物。

  茨木从来不告诉他卖酒做什么,也不告诉他夜夜绘的那个血阵通向什么地方。茨木每日都用换来的血绘阵,只是绘阵所耗的血又要他自己的补上,满坛腥血倾倒殆尽后,明日卖的清酒又会自法阵中冒出,有如一场交易一般。

  酒颠自然也没闲着,除却帮茨木一些小忙外,他还背着茨木偷学一些书上记载的妖怪招式,什么飞天遁地穿墙功夫,费了老大的力气,却没有真正学会的,反倒是妖力又凝练得扎实了不少。

  也因为妖力扎实了,他才看得出茨木一日日削弱些微的妖力。

  那是绘阵所耗的血,全由妖力补上了。

  酒颠今天被派的任务是换酒幡,茨木从来不让他接触酒,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摸到酒坛便偷喝了半坛,当夜被茨木揪住对着法阵放血。虽酒钱付了,规矩却还守着。酒颠童子不得碰酒。

  今天也像往常一样,没什么人前去大江山,自然就没什么人经过这枯河桥。桥边守一日无功而返,茨木却偏要守到天黑,守到夜里的雪也落下来。

  自东边京都的方向,忽然有一人驭马而来,酒颠跳上酒幡,远远地借灯笼火光瞧清了来人。

  冒着大雪提灯出行的,是一个蓝袍鹤袖的人类阴阳师。

  茨木招招手,示意他将酒幡撤下。酒颠抱着块破布,茨木抱着酒坛,二鬼在枯河桥边伫立着,迎接这位许久不见的阴阳师。

  安倍晴明。

  拥有半妖血统的人类即便已为族中许多小辈的师祖,单看面貌却还是年轻模样。他翻跃下马来,见着二妖,脱口却先是一句:“酒……”

  酒颠抢了半步上去,率先报上名号:“酒颠童子。”

  是茨木要求他这么做的,如果有人将他认成酒吞了,第一要做的便是报上名号证明自己。

  酒颠曾经问过:“我与酒吞童子,真的这么相像?”

  “不,一点也不像。”

  茨木这么回答。

  来客与主人进屋细聊,酒颠便抱着酒幡来到屋后的小雨棚。他得在此处等着,等到茨木办完了事情,再叫他进去。

  按理说他既也是妖怪,虽说力量与经验比及大江山鬼将稍逊色些,却也不该这般对茨木言听计从才是。

  但酒颠自己也摸不清缘由,他无法拒绝茨木的任何要求。就仿佛他即为茨木所生的一般,茨木所言他便会照做。

  酒颠蹲在屋外的窗檐下,他头上的窗户却突然开了一条小缝,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窗缝中钻出来,落在他手心里。

  酒颠用妖力照着,翻开瞧了瞧,居然是一本给人类小儿瞧的画册。画里是个使葫芦吸洪水的圣人,降妖除魔,最终得道的故事。这册子大约从西边陆上来,酒颠看得很是费劲。

  他迷迷瞪瞪翻到后头,囫囵得连枣都没吞下去。等到茨木与晴明谈完事情,再来寻他时,酒颠已经倚着墙根睡着了。

  别的酒颠没看进去,光注意那葫芦了。梦里他也有一只葫芦,威能通天,号令万鬼,走南闯北打家劫舍,好的坏的什么事情皆做过。

  他在那座他曾呆了许多年月的山上建了宫殿;他将满山遍野的空地种上了樱花与红枫;他化为人状,潜到人世里,揪着小孩儿用来砸他的福豆作糖吃;他也在最最繁华的京都中央,看见了那个女子。

  那个其实与女子半点不沾边的,后来被称为“罗生门艳鬼”的恶妖。

  可惜呀,可惜不是女子。但他看中的东西,岂有白白空落的道理?他便设计诓骗,硬是把人带回了山头。

  后来呢?

  他,又是谁呢?

  酒颠忽然醒了,他此时不在屋外,而是在屋里,正蜷坐在屋角的蒲团中。在他对面,一觉睡得逐渐现原形的大妖怪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茨木依然闭着眼睛,满头披散的长发成为了他唯一的保暖物具。

  酒颠盯着他发紫的手背,心底复杂难言。他完全忘了茨木与他同样身为妖怪,是察觉不到冷的。这鬼手颜色,不过是妖力过盛所致罢了。不知是不是他幻瞧了,茨木右臂袖管之中,似乎空空无物。

  “你听见什么了。”原本睡着的茨木忽然出声。

  酒颠盯着他,思索片刻,问道:“酒吞童子……是个什么样的妖怪?”

  他还以为茨木会训斥他,哪知道茨木沉默了半晌,居然真的与他说起了酒吞。

  “吾之挚友乃平安京最强存在,他妖力强大,智计无双,还有众鬼拥护,是丹波国乃至四方众国独一无二的鬼王。”

  这样一个按理说绝强的存在,怎么会?

  当然,酒颠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他不过是化形晚了些,不知旧事,非是蠢笨。

  酒颠把身上乱糟糟的袍子扯了扯,此时屋外天已经亮了。他站起身,回答了方才茨木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我没听见什么,就听见一个名字。好像是叫……卖酒女?”

  茨木呼吸一滞,没有应声,酒颠回过头再去看他时,他已变幻为了女相。

  “今日一过便是腊月,还要卖酒?”酒颠问他。

  茨木眯着细长眼睫反问道:“汝怎将人类历法记得这么清楚?”

  这回轮到酒颠答不上来了。他们一来一往互相将话聊死了,倒不亏欠。

  三两坛清酒搬着,出门去时,果真迎上一场大雪。

  “茨木,等这些酒卖完了,你要去做什么?”酒颠问他。

  茨木摇了摇头,不清楚是个什么意思,又似乎浸在了回忆之中。酒颠跳上杆去,将破布酒幡挂上,便就立在上头,咂摸昨夜的梦,还有那个“卖酒女”。

  莫非茨木日日这么扮女相,就是要扮成这卖酒女?酒颠如今对各处了解甚少,什么冥界人界妖鬼界他全不知晓,这名字已超出了他的认知,再如何想,归根结底也只能变成一个结论——不认识。

  结合茨木今早那番反应来看,显然问不得。

  那这“卖酒女”,究竟是什么呢?

  

  茨木在大江山时就不怎么管杂事,酒吞原本就是将他骗来的,这个“鬼将”名头说来也是个安抚他的空头,照顾小妖诸类的琐事从来也不归他管。

  是以酒颠在他身边不过数月,他便不堪其扰了,尤其是在这酒颠身上并未发现除模样以外一丝一毫与酒吞相像的地方。

  酒吞强大无匹,酒颠却连棵树也打不穿。酒吞能借鬼葫芦号令众妖,酒颠与半道上的蚂蚁都能吵一架。唯一还相仿的,就是处世不恭的顽劣性子,还有那张如出一辙的脸。

  若力量强大,种种捉弄任性皆可理解为狂气;而若弱小,便只剩下“顽劣”一词了。

  酒吞童子当然不弱小,所以酒颠不是酒吞。

  茨木便将酒颠赶走了,反正是妖怪,在他这处亦学会了化形与掩藏妖气,便是叫阴阳师发现了,他身上那大江山纹章亦能保他性命。

  庇佑弱小妖怪,那是鬼王才会做的事情。

  酒颠便被扔到了这处他也不知道名字的地方。不像枯河桥边那冷冷清清的孤村,此处灯火街市样样齐全,浮躁烟尘气中满是女子脂粉香味,好不热闹。

  他漫无目的地向城中走,越近越觉得熟悉,此地他好像梦见过。这座横越朱雀大街,辨南分北的一座高大城门,他确实见过。

  罗生门。

  城门上应挂满灯笼,门下应有长长的一座木拱桥,女相的茨木童子身着素白壶束,踩着木屐行在其上。

  本该是这样的。

  然此时却都不见了,只一座简易的木戏台搭在古旧城楼旁,几个大白脸的花衣人在上头,又转又跳演着什么,木台的背景布上,绘了一张狰狞的恶鬼相。

  红发墨甲骷髅面,酒吞童子。

  “当日大江山众鬼正欢歌宴饮,全不知死期将至。源氏待那仙酒奇效了,便率家众冲入殿中,将一伙恶鬼全数杀死了。听闻鬼王首级还曾在摄津国城门上悬挂了三日。”

  酒颠跃上台去,揪住那说词的白面人,低低逼问道:“你们所说的,是什么?”

  那小个子如何见过这种架势,一时吓得浑身发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

  “大……大江山……退治。”

  酒颠头回听得此事,却被不知由来的怒意冲得头脑发昏。他身上的禁制早被自己冲破了,妖力散得满街皆是人群惊惧之声。酒颠却仿佛毫无所觉,正要下杀手时,忽被一串符咒生成的锁链紧紧缚住,旁的人已逃散干净了,只在台下不远处,站着一个蓝袍鹤袖的阴阳师。

  失去意识前,酒颠只看清了那人满头的白发,还有手中的一柄折扇。

  这个人类,他曾经见过的。

  

  

三、

  

  吾身如浮萍,不敢再言会,幸得天眷顾,得挚友两三。

  酒颠再醒来时,发现他被锁在一间和室内,周围四壁上挂着几幅字,最清晰的便是这张。他认得字,却看不懂意思。

  竹纸门页上忽然传来了动静,门扇自外拉开,那个他曾在茨木居所见过的阴阳师走了进来,跪坐在他面前。

  酒颠不知他要做什么,作全了一副防备姿态。那阴阳师却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只是把他的扇子放在身边。

  “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又走了鬼道。”晴明从身边的小桌上取来陶壶,倒了一盏茶,“酒吞童子。”

  酒颠不应声,他不知这阴阳师怎么会糊涂得分不清他一个小妖怪与大江山的鬼王。晴明似乎本就没打算等他回答,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酒吞面前,是一把已经没了光泽的古铜钥匙。

  “茨木童子当日将大江山财宝全数托付与我,要我仔细照料满山流离的小妖怪。如今他们已归入我麾下,成为安倍家式神,这偿礼我收不得,便归还与你。”

  晴明自顾自地讲了下去,直到酒颠抬起头来,极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

  “本大爷不是什么酒吞童子。”

  安倍晴明有些吃惊,又很快了然。除钥匙之外,他还在旁边放上了一张符咒,也不解释其有何效用。

  “来日你若需要寻找生死轮转之法,可往丹波国藤原氏一行。”晴明说完便将酒颠满身的锁咒解了,偌大一只妖怪自半空摔下来,妖气引焰燃得和室内的叠席上满是焦黑。

  酒颠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那厢晴明又将扇子拾起,一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原来今日所来此处的,乃是他一个分身。

  那真正的大阴阳师,此时已在前往冥府的路上了。

  晴明留下那柄钥匙上还有一处禁制,酒颠手才触到,便有一段记忆蹿入脑中。颇令人惊讶,那段记忆居然是自阴阳师视角来看的。晴明从前并不像如今这般,力量强大得足以庇护一个家族,他那时还是个少年阴阳师,傍身至多不过一两只小妖怪。

  莹草、白狼,庭院中的式神一日日变多,也有远道而来的人请他前去做些法事,晴明曾经便是这样与那大江山上的一众妖鬼认识的。

  丹波国藤原氏丢了一位主家小姐,寻回时候业已没了性命,藤原氏疑心此事与大江山妖鬼有关系,但大江山与山下人类早有互不相干的协议。山下阴阳师不得干涉其中,藤原氏便请来了外援,安倍晴明。

  晴明受人所托,上山去与鬼王交涉,一来一往居然混得个酒友的交情。

  那山上一位主人,或者说一双主人,都是好酒的。鬼王酒吞童子,腰悬一只巨大的酒葫芦,就连鬼将茨木童子妖侧也有一只小葫芦。二鬼时常在满山间对饮,彼时茨木满身妖力正盛,右臂鬼手皆是紫色鬼焰,就连双角也能看出其妖力丰厚。

  他毕竟新生,满身强大的力量不受掌控,每每都要溢出,非得与鬼王战斗一场磨耗干净了才能舒心些。

  酒颠从来不曾见过茨木自己饮酒,也未见他如晴明记忆中的那般笑过。他那令人瞩目的巨大鬼手如今也变作了空空荡荡的一截袖管,不知茨木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其实若说最大的变化,茨木如今身上却看不出任何妖力满溢的痕迹了,一双鬼角也变作了鲜红色,那是掩藏在妖力紫焰之下,鬼角本来的颜色。

  茨木如今的妖力,大不如前了。

  晴明每到大江山,那一双挚友便会摆上一坛酒,拉他来饮。这酒乃是从山脚下热闹小村前的酒馆里买来的,酒家是个女子,一坛酒水便只收他们三两纹银。

  那女子还曾拦过晴明的马,问他可知道起死回生之术。

  晴明寮中是有些会此术的式神,只是须得四体齐全生魂完整方能行术,那女子所言之人,莫说生魂完整,便是四体齐全也做不到了。听闻他是叫俗人残害,投入火中焚死的,女子只留下了些灰烬,魂玉也无。

  也是个可怜人。晴明便将随身配备的一只魂玉给了她,允诺说若以此物蕴养生魂,再设法还原血肉,便能使人复生。

  他原是给那女子留个念想,不想被当了真。

  此女后来所为种种晴明尚且不知,他此时只探清了藤原家小姐之死与大江山毫无干系。正回丹波国交差时,半道上却又在向城那座小桥边,遇见了卖酒女。

  “我将魂魄卖与古妖残魂,换来的一条命呀……”她跪在桥边大哭,而她一双眼睛死死望着的地方,一行骑马众人正挥着鞭子,扬长而去。

  怨念过盛郁结于此,她竟当着晴明的面化了妖,若非晴明点化,当时便要作厉鬼追去索命。晴明将那魂玉做成一串链子,戴在她颈上,这才让动摇不已的生魂稳固住了。他将卖酒女送去了大江山,又向丹波国去,却在途中听说藤原家那殒命的小姐又复活了。

  晴明赶到时,藤原氏府宅上下一片混乱,那才复活的小姐已然化为了厉鬼,满处食人血肉。

  那叫她复生之药已被戾气沾染,即便复生,也不再是从前的藤原氏嫡女,她不再有为人时的名号了。

  阴差阳错之下,晴明一日竟送了两个妖怪上大江山,只是此趟归来时,卖酒女业已不在此处。晴明没有询问她的去向,而是将藤原氏留下,嘱托山上二妖照料。

  从前在大家妯娌间周转的藤原女不复存在了,只是大江山的红枫林里多了一绝色鬼女,名字便随这满山的枫色一般,叫红叶。

  禁制中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末余只留下了晴明口传与他的一句话,告知大江山中秘宝所在。

  

  卖酒女…卖酒女…。酒颠知道,茨木与安倍晴明曾谈论的那卖酒女,多半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一个。只是此女与如今的茨木有什么干系,晴明又如何算到他会来,还给他留下这样一段记忆,他仍然不清楚。在酒颠看来,一切还是迷雾重重。

  安倍府宅为他留了门,酒颠毫无阻拦地从偏门摸了出去,门外正有一匹马等着他。酒颠骑上马,一路疾行,不过一日又回到了丹波国内。

  若往大江山,必要过一座枯河桥,那桥上有一位卖酒的老妪,来来往往的人呐,必要喝过酒,再上山,才不会被酒吞的部下所伤。

  不过如今,卖酒的老妪不在了,满山的妖鬼亦不在了,只有那一座小桥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处。

  酒颠行过此处时,桥头卖酒的少女仍在,她头也不抬,只将酒碗递上,又奉来一只空杯。酒颠能看穿他的伪装,那只握着酒提的手上如今已彻底没了泛紫的颜色,只有人类那般素白消瘦的骨节与皮肤。

  “茨木,你别卖酒了。我带你去一处新的地方,我们再建个山头做大王。”

  酒颠将酒一口饮尽,划开掌心,淌了一满碗血给他。

  茨木眼也不抬,直接将碗摔回去,血泼了酒颠满身。

  “汝是那阴阳师变来扰吾心智之物,的确会说这种话。”茨木已经没有太多的妖力能够枯耗了,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家伙的施恩。他又划开自己的手掌,将血滴进酒坛里,面色再白几分。

  “吾不接受人类招引,不必白费功夫。”

  酒颠不知前因,不明白茨木这没头没尾的怒火从何而来。他还想再言什么,被茨木堪称凶恶地瞪了一眼。

  “那便等你酒卖完了,我再带你走。”

  酒颠直接被茨木一个酒碗砸走了,马儿向着大江山去,过桥时候正看见杆上的酒幡。虽换了块新布,却挂歪了些,幡角褶子里的图案也换了一样新的——一团乌紫色的球。

  原先的那只红枫旗子不知何处去了。

  大江山秘宝正藏在那深深的山体裂隙中,若无妖力与钥匙傍身,落入其中时必然要被鬼王残力绞杀。酒颠跃入其中过了好久,脚才触到实地,他望向四周,原本紧锁的拦门不知何时已打开,他落在了宝库的正中央。

  这边是大江山几百年的财富积淀,金银随处乱放,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丘,在宝库的最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水晶棺。

  大的四四方方,里头斜放着一只巨大的生满獠牙的鬼葫芦;小的那个仍冒着寒气,锁在坚冰之中的,乃是一具大妖尸体。

  酒颠上前去瞧了瞧,棺中那家伙的面貌,竟与他一模一样。

  

  

四、

  

  酒颠并不蠢笨,自然知道了棺中人的身份,也明白了茨木从前留他在身旁的缘由。他未动这府库中的半点东西,而是退到山外,茨木仍在桥头卖酒。

  茨木现在只当他不存在,懒得与他费力气,任由酒颠如何跳,茨木也只当没看见。

  酒颠便自跳上杆,将酒幡挂正了,又抱来柴火帮着温酒,一切似乎都与之前没什么不一样,直到夜里茨木一把将门带上,将酒颠直接关在屋外。

  茨木如今半点妖力也不愿意虚耗了,红叶当初劝他少费妖力时,约摸也是这样的状态。但叫一个使惯了妖力的妖怪少用妖力,与叫鸟儿莫飞夏虫莫鸣一般,谁能听得进去。

  酒颠敲门敲了许久也不见应,终于没了动静,茨木还以为他彻底歇了心思,清早开门时,却看见酒颠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自市井买来的糖人。

  茨木曾是小儿时,整日便凭偷捡过活,没人管束他,自然也没人照顾他饥饱冷暖。后来他喝醉了酒,与酒吞说起过这事,第二日也是像这样,收到了一支酒吞连夜买来的糖人。

  酒吞童子除却初时骗他回山的那一次,其余时候都是千般万般的好,待他是,待那满山的小鬼精怪也是。

  “我不认得你口中的阴阳师,唯一打过交道的便是安倍晴明。”酒颠将糖递过来,继续言道,“你若不肯跟我走,我便一路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茨木昨日的话原本就半真半假,他轻笑一下,索性吐了真言:“吾没几日好活了,汝大可去寻些力量强大的妖怪。京都附近的山中,有一座神庙,大妖玉藻前便在那处隐居。”

  茨木连日来虽为女相,眉眼却不见柔意,只这一笑方瞧出些“罗生门艳鬼”的风韵来。

  “已成定局,不可转圜?”酒颠追问道。

  茨木点了点头,素白手指点在他额上,将他脑海中唯一一点记忆禁制解除了。

  原来他不叫酒颠童子,他叫酒吞。

  

  酒颠循着安倍晴明曾予他的指引,寻到了丹波国藤原氏门前,此地原为望族府宅,如今只余下空空几座房子,其中阴阳师却不剩下多少。

  他借晴明名号寻来,自然受到了上宾礼遇,其中资历最深一位长老还亲自与他对茶,当酒颠提及寻求逆转生死之法时,那长老却将茶壶都摔了,滚水泼洒得满地都是。

  酒颠有预感,这些个阴阳师要引他去见那卖酒女了。邻座长老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贵客可是前来打探卖酒女之事?”

  藤原氏小辈拿上来了一只盒子,长老双手将其捧上,求道:

  “恳请贵客将此物带给她,藤原氏已将灵药复原,如今红叶身死,果报已偿,还请她放过藤原氏!”

  从前那卖酒女在枯河桥前,是不是也这般求过他们呢?

  茨木在大江山前,是不是也这般求过源氏呢?

  因果流转,轮回报应,他终究只是个新生的小妖怪,唯一所想便是,留住茨木的性命。

  酒颠伸出手去,并不接盒子,而是讨价还价道:“那你们要将卖酒女所有,全数告诉我。”

  

  三途川隔断阴阳两界,大妖怪彼岸花在此驻守,再向地府深处行,便能在阎罗殿外看见那座奈何桥。

  生魂在阎罗殿中审判过后,便上奈何桥,桥那边有一老妪,整日烹一大锅汤,为来往生魂涤荡记忆。

  那老妪便是酒颠要寻的人——卖酒女。

  酒颠来到此处才明白晴明赐他那咒有什么用处,来往死相各异的生魂自他身边过,未有一个察觉到他的不同,他一路畅行无阻地走过长桥,走到了望乡台边。

  “藤原氏托我送来此物。”酒颠先将东西奉上,随后接着说,“我来此处,是想向前辈学一样法门。”

  卖酒女嗬嗬怪笑两声,抬起头来,正想说什么,却先瞧见了酒颠。她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犹如极度惊惧一般,半晌才平复下来,冲酒颠招了招手。

  “来,过来。告诉老生,你叫什么名字。”

  酒颠思索半晌,还是报出了召唤他的符纸上所写的名字。

  “酒吞。”

  卖酒女大笑几声,气息几乎都要断了,锅中汤水连带着剧沸起来。她笑了好半晌终于停下,放下手中搅拌的木勺,哑声道:“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卖酒女从前不叫卖酒女,她有个人间的名字,只是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生在丹波国的大江山旁,那座山上原有一处佛寺。卖酒女自记事起便常见到四方香客来此上香,来往的车马行人总叫他们这座村镇上的上铺赚得盆满锅满。

  她长大些后,便自带着一大只坛瓮,到桥头去卖酒。

  “可要酒哇,香米酿的好酒。”

  唱卖声引来了达官显贵,也引来了一个不寻常的人。

  一个和尚。

  和尚只在月末来一次,每回讨一碗酒,他不剃度,也不斋戒,若非身上穿着僧袍,怕是无人认得出他是个和尚。

  卖酒女摸清了规律,每月每月为他多留一碗酒,专留才启坛时缸面上最清最甜的那一碗,和尚仍然月月来,却像从来也不曾注意过这个小小的卖酒丫头。

  卖酒女鼓足了勇气,终于在某一回他来时,对其表明了心意,然那和尚却说:“待你卖到九百九十九坛了,再说这些。”

  明显是胡诌的一句话,她却当真了,无论雨雪风霜皆站在那座桥头,当她终于卖够了九百九十九坛时,再去寻那和尚,却正见他被人悬在庙前,一边叫嚣着妖僧,一边点燃了衣裳。

  其后之事,便不堪言说了。

  

  “我从来也不知道,你竟就是酒吞啊……。”卖酒女笑着言道,闭上眼睛,眼角也滑下泪来。

  彼时不过十多岁的人类少女如何会知道,叫她兜兜转转又死又生的,居然是大妖怪金蝉脱壳的诡计呢?她如何能知道,叫她少时倾心的和尚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而只有一个大妖怪酒吞呢?

  这又让她……如何不恨茨木啊?

  “我让他卖那许多酒,你恨我吗?”卖酒女干哑地笑道,而酒颠在旁无悲无喜,只是冷静地又问:

  “他可是为了复活酒吞童子?”

  “原来你不记得了呀。”

  卖酒女深深凝望他一眼,种种不甘与苦闷忽然都释怀了。她枯瘦的手搭在酒颠肩上,轻拍了拍。

  “那我就都告诉你,算我这百年岁月的还礼吧。”

  

  大江山退治一役倾耗摄津源氏半族家力,此事亦惊动了京都一众阴阳世族,源氏借由恶鬼除妖之法自然饱受非议,然更多人关心的,还是退治中未曾见到的大妖茨木童子。各家各族皆防备着源赖光一人挑起的祸端,却自鬼王身陨后几日都不见它前来复仇,反倒是大江山上出现了连串异状。

  原先弥漫山野的瘴气一夜间全由赤红变作了乌紫色,近山百里的食腐鸟虫皆向那处奔去,亦有人经此处夜闻鬼哭,好不骇人。此般异状持续月余,终于稍有整歇,占据几里的瘴气不再向外扩散,也不再引得兽禽驱往。

  与此同时,这一切异像的引发者——茨木童子,此时正在平安京中,满身极重的血煞气息将整座木质庭院都包裹了起来。阴阳寮的主人晴明连束发都赶不及就冲出门来,入眼便是一个瘴气外溢满身沾血的大妖。茨木的气息微弱了许多,眸间却仍有怒火散出,曾叫众妖为之胆寒的庞大妖力毫无控制地不断涌向安倍晴明。

  晴明连忙施加了一个符咒,这才勉强在力量的洪流之中站起身。他移开挡在眼前的小臂,正看见茨木随意飘荡的右臂袖管。

  “茨木童子……”

  “阴阳师。”茨木此时的声音有如地狱中的恶鬼嘶鸣一般,“汝可知晓起死回生之术?”

  安倍晴明自然知晓大江山一事,他只有些意外茨木童子竟会此时找上他。见这阴阳师没有立时答应,茨木便将妖力托抱在怀中的一具身体展露出来,又一阵血腥之气扫荡开来。

  定睛一看,那躯壳正是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身体与衣物上沾了几多血迹,满头红发逸散,自缝隙间隐隐约约能看见些其下乌黑的一圈痕迹。若掀开遮挡细看,便能发现,那是以妖力为凭强将两物联结留下的断口,浓浓血气正是自那处冒出。

  晴明毕竟曾与此二妖有些往来,只俯下身去以阴阳术稍加探查,却未在这副身躯上激起任何一丝波漾。

  鬼王魂魄已然不在此处了,莫说他的式神,就是阎魔来了恐怕也回天乏术。

  “没有魂玉?”

  晴明这话问出来,茨木却是满眼的茫然。他不曾听说过这东西。以大江山之力,虽说此物稀奇,但并不至于一个也没有。只是鬼王酒吞童子骄傲如斯,从来也不曾信过会有人首分离的一日,却在最终抛给茨木一个这样的烂摊子。

  罗生门之鬼至凶至恶,可从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死而复生。他便为酒吞拼补了残躯,再以半身妖力灌注。妖怪活命便是凭借一身妖力,茨木便以为将妖力分一半,乃至全匀去,酒吞便能醒过来。

  然而直耗得满山草木皆死绝了,生灵磨灭瘴气逼天,酒吞仍未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原来是茨木不懂规矩,没用魂玉压住生魂。

  原来是他的过错。

  晴明对此毫无办法,茨木便回山安置好酒吞尸首,又自三途川直下冥界,闯到阎罗殿上大闹了一通,然判官与阎魔都将生死簿抛给他自己翻了,却在上面找不见酒吞的名字。

  妖怪死后,若生魂不毁坏便能直入人间道,由此载入生死轮回,不复超脱。生死簿上寻不见酒吞的名字,只有两种可能。

  一者酒吞童子魂魄已毁,二者酒吞未入人间道,返回世间,又作了妖怪。

  阎魔未将此事点破,而是给茨木指了一方去处。

  奈何桥边望乡台,有一老妪在此烹汤,此妖名为——卖酒女。

  她是阴阳两界,唯一通晓如何让无魂之人起死回生的妖怪。

  茨木前去求了三日,第一日被投到了奈何桥下满是恶鬼的忘川河水中;第二日被灌了一满碗的烈酒,醉得人神不清;直至第三日,卖酒女才答应将那法术教给他,以此为代价,茨木要代替她,去人间卖酒。

  要在离那大江山最近的一处荒村外,卖九百九十九坛酒。

  茨木前去那日,红叶仍在此处卖酒,并不肯为他腾让位置。那时红叶妖力仍足,还是一副妙龄少女模样。茨木便隐去身形,坐在酒幡上,瞧着这个曾经居于大江山的与他交集并不多的女妖怪。

  “你是复活什么人?”茨木问她。

  “妾身为的是心上人,鬼将大人,您又为的什么人?”

  鬼女心上人,茨木曾经有所耳闻,大约是京中某位阴阳大能。

  在这时候丢了性命的,多半与大江山之役有些干系。

  “源氏?”

  红叶摇了摇头,唤出了一个名字:“安倍晴明。”

  晴明?半月前茨木寻去时,他分明还好好的。

  “大江山一役后,源氏旧主被封印恶鬼反噬,二者同归于尽,留下一柄怨念极重之刀奉于源氏主宅中。此刀名为,鬼切。”

  “源氏小辈连连夭折,摄津国中异象频出,不得已,这才求助了晴明大人。也正是在镇压此刀时,晴明大人亦受了妖怪怨气反噬,生魂有损,救之不得。”

  红叶说完这些,抬起头来,望着茨木笑了一笑。

  “之后,便有了我在此处卖酒。”

  因果环环相扣,茨木却听出了其中一处纰漏。卖酒女在酒水尽数卖出之前,只帮温养生魂之事,全不管复活。若安倍晴明当日已死,如何又出现在京都那阴阳寮中,为他指向冥府道路?

  想来是酒吞生魂残破得过厉害了,一时半会修养不好吧。

  他两个当日未在源氏府中,自然不晓得其间密辛。原来源氏发起大江山之征,不过是想藉由满山鬼力饲喂邪神,此图谋一早被安倍晴明察觉蛛丝马迹。源氏家主既死,无人能与其相抗衡,便借早已无灵的鬼刃设下这出鸿门宴,专奔晴明性命而来。

  饶是强大如安倍晴明,也无法全身而退,只得诈死归京都,自此之后便在族中闭关,非大事不出。

  可怜鬼女红叶以为他真死了,哀哀地求下黄泉,却招来了她迟到许多年的果报。她非是为晴明一命卖酒,而是为许多年前,藤原氏强抢去的那份回命之药赎偿。

  她不知道也好,还能以为是为晴明而死,来世生魂投了人间道,还有些前世的因缘业果在。只是那不知几代后的一介小小凡人,能与阴阳世族中供为传说的老祖宗再有多少交集,就没人管顾的到了。

  卖酒,卖酒。赎偿的是心上人的命,还是己身业报呢?

  

  酒颠全无记忆,此这一趟却知晓了茨木卖酒的因由,他自然呆不住,急急地便往回赶。

  行过三途川时,沉睡的彼岸花忽然苏醒了,于半途上叫住了他。

  “鬼王大人,可是心愿得偿了?”

  这是彼岸花,依茨木言,他便是由彼岸花托人交给茨木的。

  酒颠停下步子,问道:“你可知晓,如何中止卖酒女那祭献之术。”

  “啊呀啊呀,”彼岸花显然有些讶异,“可是茨木大人,将您前世之绊锁住了?”

  “快些回答我!”

  彼岸花眸子张大了些,随后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只要复活在力量耗尽之前完成,便足够了。”

  “如今所缺的鬼王生魂在什么地方,您应该清楚,对吗?”

  话音还没落,酒颠已化风极速冲了出去,再瞧三途川内,只见一片火红的彼岸花海。彼岸花摇摇头,自冥界深处向她飘来了一样东西,颜色深紫,缠带也早变得破破烂烂了。

  是晴明曾赠予卖酒女镇命的魂玉。

  

  

五、

  

  酒颠一路逆着风雪疾驰,赶回丹波国时,此处正在下大雪。枯河桥旁的小酒幡已撤下了,只桥头那一间木屋里头有灯亮着。酒颠跃下马去敲门,里面的茨木依然置若罔闻,丝毫不应声。

  酒颠借妖力破门而入,里头茨木正跪坐在地上,向妖阵中倒血。他几步上来,划开手心,任由血流下被妖阵吞噬。茨木不能再无视他,才想使妖力止血,却被酒颠按住了肩膀。

  酒颠未收回手,而是半蹲下身,哑着嗓子,问了茨木一个问题。

  “我与酒吞童子,你要哪个?

  原本就是一句废话,他与酒吞童子,茨木要哪个又有何分别?

        左右不过,茨木若要“酒颠”,他便留下,茨木若要“酒吞童子”,他便自戕,还那山中鬼王一份生魂。

        酒颠虽存世不足数载,一副狠厉性子却由那生魂而来,早叫烈酒泡个透。

        只在最终,匀出极少的一点温柔来,问那人一句:你要哪个?

        这便是鬼王大人最纯澈的一份真心了。

        茨木思索许久,才答道:“吾要吾之挚友。”

  痴儿。
 
        酒颠在心底笑骂,利爪作锋刃,割开了颈上的动脉。喷涌出的血全数流入了法阵内,不多时居然满溢出来,将茨木素白色的衣袍染得一片狼藉。

  而茨木直直地盯着酒颠死状,仿佛强迫自己记住什么。不多时酒颠叫法阵抽完了妖力,也如红叶那般化为了灰烟。

  大地忽而震颤起来,地动山摇,直立不稳。茨木连忙跑出屋去,就见大江山上巨渊般的沟壑一点点合拢,满山有如生了一张屏障,连他也入之不得。

  此为异像,茨木却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他捂住嘴,直蹲下身,将头埋进怀里,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了出来。

  

  最早发现摄津国阴谋之人,其实是酒吞童子。他本身即与邪神联系密切,其有异动,他便是第一个知晓的。

  然酒吞受限于鬼王身份,不便亲自进入源氏重地探查密辛,他便将此事告诉了京都彼时最强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希望联力将其遏制。

  岂料源氏竟捉了妖鬼作挟,以此发难大江山。危难来临前,酒吞便往晴明寮中走了一趟,布置下后续种种,尤其叮嘱了要看顾好茨木。

  “本大爷已经在阎魔那看过命格,会过三途川,可选人间道与恶鬼道。你应该知道我会选什么。”酒吞将一坛清酒拍下,以此算作酬劳,“茨木那家伙,本大爷将他遣出去了,此间种种,不必让他知道。”

  酒吞这番排布自然是有原因的。既知道源氏发难避无可避,比及让人一窝端了成蛇食,还不如退让一步,让茨木活下来。

  他若好运道魂魄未损,便去投胎,还走恶鬼道,来世他那固执的挚友才能认得;他若损了生魂烟消云散,那便算了,留得满山的财富,还够茨木挥霍。

  酒吞前后排布好,机关算尽,却没算到那个他以为不甘不愿,待他一死就要去逍遥的大妖怪,会为了他甘愿背负宿命因果。

  阴差阳错间,酒吞投魂入往生,前世因果未结,没了记忆;茨木企图扭转生死也因没了生魂,只能在此间苦熬,以妖力命脉续着早已灯枯油尽的躯壳。

  都吃尽苦头,也都未得偿所愿。

  

  大江山此年春又发了枝芽,那条枯涸多年的小河竟有了浅浅的一片河水。枯河桥不能再叫枯河桥了,新的名字没想好,桥头卖酒的女儿家却还在。

  只不过今年买酒的规矩,稍微改了改。

  “三两纹银一碗酒!你这小妮子,也忒黑心了些!”来往客官一边叫骂,一边含恨付了银子,无法,此地方圆二十里只这一处酒家。

  桥上来来往往几多人,忽然一个墨衣剑客挤过人群,将布满暗纹还生着鬼牙的酒葫芦递上来,一边买酒,还要打趣道:

  “一身好本事,就这般过活?”

  茨木抬起眼睛,将他一双紫眸收进眼底,盈盈笑道:

  “妾身在此卖酒赎债。”

  “赎什么债?”

  酒吞将葫芦取回,人也一并幺走了,留得个傀儡在那处给人打酒。

  “因缘债。”茨木答道。

  他两个行过枯河桥,如今万物逢生草木正兴的大江山上,晴明正领着他从前一众部下前来拜会,物归原主。

  善恶因果偿尽,再启章时,又是新的传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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